《两岸潮平》（完结）
鄱阳湖上雾气缭绕，一片迷蒙。
“真是许久未见如此浓的雾了。”孟息潮左脚一抬，踏在不知何时漂来的小木船上。
“祝白，这种天气还出来游湖？”他笑嘻嘻地歪头，“当真是好兴致呀。”
他语气神态端得是亲亲热热，话音未落，却抬起腿一脚砸在船头，欲将其压入水中。
浮在水中的小船浮浮沉沉地从他脚下滑脱，远离他的那端翘起，又因着船上有人，船身难以保持平衡而侧翻过去。
“哗啦”一声，小木船翻了个个儿，倒扣在水面上。孟息潮半个眼神都没分过去，只侧首看向几步之外刚落地的两人。
“他身上的神格被剥离，如今记忆全失，神智亦不清明。你何必再同他计较？”祝白缓缓走近了些，表情颇有几分无奈。
孟息潮挑了下眉，没有接话，只瞥了他身后一眼——正一脸茫然杵在那儿的赫然是洛星那厮。
“没办法，我看见这张脸就来气。不如你让他滚远点？”孟息潮微笑。
“你……”祝白顿了顿，“算了，你还是先告诉我——”
他顿了顿，问道：“你不做人了？”
孟息潮一时无言，片刻后干笑一声：“这话说得可真难听。”
“不过，人嘛——确实不想做了。”他伸腿踹了漂着的木船一脚，“我这神格可有一半是小孟大人豁了命换来的，哪儿能丢了不要啊？”
祝白沉默片刻，轻声道：“此事……是他误会了。”
当年孟息潮意欲封印自己的神格转生为人，中途被洛星钻了空子，这才有了鄱阳湖上抢夺神格一战。彼时孟息潮神力已被封住大半，祝白又不是个擅长打架的主儿，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制住洛星。战后洛星使用秘法悄悄藏身于瓷器之中；孟息潮因重伤陷入昏迷，落入鄱阳湖不知所踪；祝白误以为二人皆已殒命，拖着伤躯携一河灯回了地府。
那河灯自然就是孟鄱。他早些时候被人丢弃在河边，沾上孟息潮重伤后逸散的神力，这才误打误撞开启了神识。起初祝白对着他的一套说辞是有神明随手点化了他后便离开了，奈何他意识混沌之时仍对孟息潮神格不全的状态有所感知，祝白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那位神明如今下落不明，自己同他算不上熟识……孟鄱不知神明并非不会死亡，一心想着找到恩人，补全其神格。
孟息潮看着祝白，叹了口气：“他怎么想得到我不愿做神？且他救我一命，这份情我不能不承，更没有怪他的意思。”
祝白眉头微皱，略一垂头，撇开眼去：“阿孟原是河灯。若他许愿要你复活，结果如何我不敢肯定，故而一直对他有所隐瞒。我想，你即便复生，也定是不愿恢复神格的，不如……”
“不如，死了算了？”孟息潮接道。
祝白叹了口气：“抱歉。”
被封印的神格总归比随时可能被洛星抢走的令人心安得多。
孟息潮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嘴角，问：“难怪我出现之后，你仍不肯说出真相。”
祝白依旧说：“抱歉。”
“祝白，你可真是……”孟息潮蹙着眉头露出一个苦笑，“真是，优柔得可怜啊。”
他看了一旁神情呆滞的洛星一眼：“从前对着这个想成神的洛星，是容不得又杀不得——后来对着想成人的我，亦是如此。
“你想维护秩序，但碍于身份不肯出手杀死破坏秩序的人；想保住你养大的孩子，同样碍于身份不肯过多干涉他们的行为。
“更可怜的是——可怜的家伙不止你一个。作为拥有力量的神明，能做的却比一只虫子还少——你是这样，我也是这样。”
“破坏法则的勇气，我只拥有过一次。”孟息潮缓缓道，“现在，我已经没有成为人的勇气了。”
祝白面色微冷：“你我本就不该做出违反法则之事！”
“是啊，你说的一点儿没错。”孟息潮语气平淡，“我们是负责维护法则的神，所以，连你身后这种人渣都动不得一根指头。”
祝白扭头看了洛星一眼。
洛星神情惶然，怯怯地回望过去。
孟息潮冷笑一声：“真是可惜。比起将神格归还给我，我倒更希望孟鄱许了要洛星去死这种愿望，也算给先前魂飞魄散的那些人一个交代。”
“玄冥！”祝白蹙眉低喝，“慎言！”
现在洛星可是什么都不记得的！
孟息潮却不管那么多：“怎么？觉得我话说重了？我告诉你，他就算转世八百次，也洗不干净身上那些冤孽！你觉得现在的他无辜，那曾经惨死的人何辜？孟鄱又何辜？”
祝白忍耐道：“我未曾说他无辜。你冷静些。”
孟息潮嗤笑一声：“你要是不觉得他无辜，昨日为何阻拦我？还是说……你现在改变主意，不拦着我杀他了？”
“你当我不知你意欲何为？你岂止想杀他，你是要他彻底消失！”祝白强压怒意，“你我既为神明，不受人间律法管制，一旦严重失格……你莫非想拉这一方小世界陪葬吗？！”
“我死了，不是还有你吗？从前十八个神仙在位，后来死得只剩你和我。如今再死一个，这世界也就更不稳定一点而已。”孟息潮眼中泛起猩红，“总归有那么几种东西不会死绝的。”
祝白一怔，垂下眼帘不去看他，哑声说：“你不会的。”
凭着一己之力破坏规则的苦果不是已经尝过了？
作为对整个世界而言的局外人，还企图入局做些什么呢？
孟息潮双唇颤抖：“你说得对。我不会的。”
他抬眼看向祝白，眼泪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，顺着脸颊淌下。
洛星铸成大错，几千年后的今日，人间的法律对他奈何不得。但即便如此，也轮不到神明来惩罚他。
拥有用以支撑世界运转的力量、超脱了世界而存在的神明，从来都只是这个世界的见证者。
湖上的雾气渐渐散去，一切景物都恢复了清爽的原貌，唯有孟息潮衣上发间依然浸透了水汽。祝白不知何时已带着洛星离去了，二人来时所乘的木船也不见踪影。
孟息潮向远处眺望，只见湖面开阔而平静。
他缓缓闭上双眼，敛净最后一点雾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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